鴻蒙開辟，南岳于洪荒之中屹立，不知其億萬年之久。

衡岳之云，是天地之清氣，是七十二峰之靈氣，是道化自然之仙氣，借勢升騰，飄逸聚散，倏忽來去，變化無窮亦不知其億萬年之久。

宇宙之無垠，星辰之寥闊，山川之靜默，草木之生發(fā)，世間萬物雖形態(tài)各異，而多具其應(yīng)有之姿、固常之態(tài)。唯有天空之云彩，變化無窮，姿態(tài)萬千，如夢幻，如泡影，可望而不可即，故予人以遐思、以慨嘆、以歌吟、以詠唱。

衡岳之云，聚湘楚之鐘靈，凝山岳之毓秀，獨具神韻。古今文人墨客，無論遠望南岳，或是登頂祝融，亦或穿行山林，無不為南岳之云而沉醉，或心神激蕩、逸興遄飛，或凝思遐想、參悟玄冥，洞明隱顯，落于文字，窺鑒神形，訴諸詩詞。自漢以降，書南岳之詩，以數(shù)萬計，言及衡岳之云，不勝枚舉。

南岳之云，藏于地，發(fā)于天，生于萬物間。其生于山谷之表，生于溪澗之流，生于巖壁之隙，生于木葉花瓣之上，生于飛禽走獸之呼，生于道家清嘯之炁，生于木魚梵唱之音，生于志士萬丈之豪情。韓愈慨然而歌：“噴云泄霧藏半腹，雖有絕頂誰能窮”；陳子昂幽然而吟：“低昂元鶴舞，斷續(xù)彩云生”；齊己遙想默念：“終當躡孤頂，坐看白云生”；呂溫詠道：“漠漠云氣生，森森杉柏黑”；劉過悲歌而祭唱：“平生一段不平氣，化作祝融峰上云”；張栻臨風(fēng)觀月：“白云起我旁，兩腋風(fēng)翩翩”；揭傒斯俯視鵝池：“落葉常疑雨，方池半是云”；尹臺望石廩峰而興嘆：“風(fēng)聲晝吼元冥窟，云氣秋翻霹靂池”；劉堯誨凝神朱陵洞：“澗回青嶂合，云涌碧簾垂”；王夫之穿行于茶園中：“濕云不起萬峰連，眾里聞他笑語喧”；彭玉麟策馬南岳：“南臺風(fēng)雨東湖月，西嶺煙云北苑霞”；通際回首方廣：“洗納人歸后，池間浸白云”；郭嵩燾手撫巖壁：“寒巖煙吐日，古壁石生云”；吳獬側(cè)耳山林：“一聲清磬落人間，飛出浮云幾個灣”；譚雪純豪情放歌：“忽然窈窕渺無際，摩頂蕩胸生云層”……究岳云之生處，境界空靈無出圓肇之右：“天到衡峰盡是云”，云無來處，亦無去處，天是云，峰是云，心即是云，盡道佛家心性。

南岳之云，動靜無端。靜則如處子，云橫、云鎖、云隱，與群山凝為一體；動則如風(fēng)如鳥，升騰飄飛，云合、云開、云飛、云浮、云散、云逐、云歸，無可預(yù)見，不可捉摸。吳均遠望南岳：“朧朧樹里月，飄飄水上云”；劉長卿望石囷峰：“疊嶂入云多，孤峰去天遠”，又語于道標上人：“衡陽千里去人稀，遙逐孤云入翠微”；韓愈夜投佛寺上高閣：“星月掩映云朦朧”；盧肇題云封寺：“半夜云開月，流水滿空山”；胡宏題上封寺：“山光浮動可攬結(jié)，云舒霞卷飛煙虹”；朱熹酒后朗吟：“我來萬里駕長風(fēng)，絕壑層云許蕩胸”；張栻夜宿方廣寺囈語：“月華侵戶冷，秋氣與云橫”；姜夔深情回憶昔游衡山：“飛云身畔過，攬之不盈掬”，“云來綿世界，云去一峰獨”；佛印渡步上封寺：“秋高氣怒上封寺，碧落浮云放欲收”；陳與義城中望衡山：“浮云作飛卷”；折義質(zhì)題勝業(yè)寺：“嶺云吟處合，山鳥定中嘩”；胡寅冬日登峰遠眺：“千玉散青攢疊巘，萬云流白漲晴川”；胡長孺獨立半山亭：“葉墮誤驚幽鳥去，林空不礙斷云飛”；羅朝岳靜坐石梁橋：“橋頭坐看云歸洞，動我平生丘壑情”；顧璘游方廣而見：“僧飯汲泉和雪煮，客堂明燭見云飛”；張居正自兜率寺往南臺：“祝仙兜率接南臺，十里煙云總未開”；喬瑛登祝融峰見龍見仙：“玉澗龍眠云冉冉，月壇仙下珮珊珊”；黃鎬遠望衡山：“回雁南來云作隊，靈禽北去草為籠”；鄭善夫寒食節(jié)與好友登崱屴峰：“絕頂天風(fēng)云亂飛，海門高浪近春衣”；潘耒辭別南岳而作：“雪凝雪霽看皆好，云合云開態(tài)總奇”；施閏章有幸見云海日出：“好駐星軺看日出，臥翻云海蕩心胸”；張蓉湖再游南岳吟道：“再向會仙橋畔過，飛云猶繞念庵松”；黃曉秋夜宿上封寺：“看山有約云還壑，聽月無聲夜叩扉”；郭沫若出得鄴侯書院：“云橫萬里長纓展，日照千峰鐵騎驤”，豪邁胸襟與鄴侯退隱之心境截然不同；彌嵩遁入空門，卻讓云霧入了俗世：“有時來借數(shù)峰去，不待招呼又送還”，讓人高呼奇絕！

云本虛無飄渺，但南岳之云卻有如實質(zhì)。且不說云海泛波濤世人皆可見，而于詩人心中，南岳之云更是可渡、可采、可攬、可裁、可踏、可倚、可枕……張喬“掃月眠蒼壁，和云著褐衣”，穿衣之際，云也著在身上；胡宏“扁舟白云不可渡，杖藜蠟屐乘春風(fēng)”，雖言不可渡，卻有欲渡云上之心；真德秀“舉手招白云，欲納懷袖間”，煙霞之癖躍然筆底；湛甘泉“云臥衾枕寒”、“放腳開云霞”、“人世萬緣揮手謝，五峰明月抱云眠”，莫不視云為有質(zhì)之物；顧璘“云為衣履石為梯，白日清虛步可躋”，不知云為人之衣履，亦或山之衣履？文徵明“月滿羅浮勞我夢，云埋岳麓待公開”，更是擬云為堆埋之厚土；張居正“自是湘妃深隱處，水晶簾掛五云頭”，卻是將水簾洞之瀑布，掛于云彩之間，“石艦飛來幾閱年，半落不落云中懸”，若言瀑布之水來自于云中猶可信，而飛來之石船懸于云中，該是何等承載之力！“明晨更覓朱陵路，踏遍紫云猶未旋”，若非張居正有孫行者騰云駕霧之神通，則是南岳之云已成天路。鄧云霄“且斟云液酬啼鳥，莫向桃花問去津”，是斟酒為云，或是斟云當酒？陳宗契“幽巖煮石和云咽，絕澗鳴泉帶雪彈”，則直言幽巖咽云、絕澗彈雪。解縉“秋霄跨鶴摶云下，歸路猶堪借月明”，是人乘鶴力，或是鶴憑云勢？張博“會仙橋上揖群真，半是乘風(fēng)半馭云”，則明言是云之可馭，如龍，如馬，如朱雀乘風(fēng)。蔡文范“誰道人騎黃鶴去，我今寒抱白云眠”，卻是白云當被，為君御寒。懶殘和尚“山云當幕，夜月為鉤”，云幕之外，擋住瑣末人間事，云幕之中，盡享一生林下閑。破門和尚“柴門半是依云立，惟有兒童掃落花”，柴門半是依山，半是依云，方得立穩(wěn)；“挑擔(dān)柴來云一捆，撿些橡栗老煙波”，方外之人，入手入眼，皆是云煙。彌嵩謂岳云“細軟真堪補納袍，峰頭裁剪費并刀”，直欲將南岳山云裁剪了以補僧袍。曉堂“石頭欲墜云留住”，原來擲缽峰千古危峙而不墜，卻是云霧之功。來復(fù)“四色蓮花從地涌，萬年松樹倚云裁”，彌嵩之云裁了補衣，來復(fù)之云更是了得，徑來裁樹。王夫之“晴云不采意如何，帶雨捎云摘倍多”，采茶之際，亦將云捎回；“云海無涯，嵐光孤峙，綰住瀟湘水”，此云攬系江河，當有天地之力！

衡岳之云，四時有千姿，朝暮呈百態(tài)，接天地而數(shù)不盡，映日月而色無窮。遑論生發(fā)、動靜、變幻，終不過自在山間峰頂，自在澗谷深林，自在眼底與心間，自在身旁或彼岸。劉長卿寄詩般若禪師：“歸路卻看飛鳥外，禪房空掩白云中”；懷素寄衡岳僧：“祝融高坐對寒松，云山高丘幾萬重”；盧肇“行到月宮霞外寺，白云相伴兩三僧”；胡宏獨坐南岳：“我生何似鳥與云，掉頭心向人間了”；陳與義“朅來巖谷游，卻在浮云外”；陳白沙“南岳千尋云萬尋，丹青難寫夢中心”；顧?！安芍ビ屑s明日來，只恐云深不知路”；張居正傲立祝融峰：“俯瞰六合內(nèi)，洸漭煙云重”；嚴嵩端坐湘南寺：“草堂邀客供僧茗，此是云中第幾峰”；趙貞吉出方廣寺：“偶來何見去何聞，耳畔清泉眼畔云”；盧仲田步上會仙橋：“我來橋上尋遺事，云滿空山月滿臺”；劉之龍游方廣：“明朝策馬出山去，回首煙云無限情”；袁枚訪鄴侯故居：“一品衣披紫微令，半生心在白云鄉(xiāng)”；曠敏本邁步半云庵：“云路九千剛一半，青山赤腳踏云藍”；謝天墀自后山上南天門：“翹首云岑高著眼，南州點點辨塵?！?；魏源游岳吟道：“歌辨漁樵事，云深無是非”，“云外之足萬塵世，云中之身萬頃胸”；劉詔升煙霞峰懷李泌：“幽芳不在白云里，獨立蒼茫下碧空”；吳獬云中聞聲尋廟：“聞磬便知云處廟，撥云始到磬聲山”；破門山中晚望：“山中之事說與君，朝有煙霞暮有云”，“一山月色半山云，處處秋聲沒耳聞”；彌嵩眺望南岳云海：“此岸未嘗非彼岸，高峰曾不見低峰”；覺慧南岳望云：“興酣拍手復(fù)長嘯，我比白云閑更閑”……

云飛衡岳億萬年，詩道岳云數(shù)千載。詩人生也有涯，而詩文流傳千古；衡岳曠遠綿渺，云山亙古同在，詩情亦與山岳同在，與云霞齊飛，輝映中華文明，傳承永恒。

文/圖：鄧前程